汉语哲学研究的意义和前景

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5-26 04:59:00    

【学术争鸣】

作者:彭永捷(中国人民大学孔子研究院院长、哲学院教授)

自2016年以来,有关汉语哲学的会议已经开过多次,形成了很多具有探索性、创新性的重要研究成果,汉语哲学已经成为哲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前沿领域和热点话题。《光明日报》哲学版从2024年8月开始陆续发表多位学者关于汉语哲学研究的争鸣文章,接力推进汉语哲学问题的学术研讨,拙文拟就此前多位学者的争鸣文章做些回应。

光明日报哲学版围绕“汉语哲学”相关问题刊发的系列争鸣文章。资料图片

“汉语哲学”是对“中国哲学”的正名和澄清

在此前的争鸣中,有学者提到了汉语哲学与中国哲学的关系的问题:既然已经存在中国哲学的概念,为什么还要提出汉语哲学?汉语哲学与中国哲学是什么关系?笔者认为,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并就自己的理解谈点浅见。

在中国学术界,“汉语哲学”的提出是基于对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问题的反思。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有时也简化为中国哲学合法性。有关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问题的广泛讨论,解构了长期以来固化的关于“中国哲学”的一些误解,即以为哲学是人类思想的普遍形式,哲学存在于世界各个民族的思想之中,中国存在着一个自古以来一以贯之的哲学思想传统;明确了中国传统思想和传统学术并非哲学这种思想类型,中国传统思想和学术同样是人类思想一种独特的代表类型,并试图归纳总结中国传统思想和学术的类型特征;反思和批判了以西方哲学的问题、思维和语词为工具削足适履地整理中国思想史的学科模式,进一步探究理解和诠释中国传统思想更恰当的做法。总之,“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出在“中国哲学学科”:“中国哲学”作为学科,在过去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以西方哲学为参照的比附式的比较研究工作,却担当了思想文化上沟通当代与传统的最主要学术手段。其结果之一是以是否符合哲学为标准,抽离了建立在经典基础上的学术体系和意义体系,割裂了中国传统思想和学术与当代思想生产之间的有机联系,也使得当代思想的产生失去了本土思想滋养而缺乏应有的创造力与原创性。近些年“国学”与“中国古典学”的概念之争,在某种程度上也带有同样的学术意味:我们对一脉相承、历久弥新的中国传统思想和学术的研究,应当和我们作为世界文明古国中唯一没有中断文明历史的国家地位相匹配。

汉语哲学的提出彰显了这样一个事实:虽然中国传统思想在类型上不是哲学的,但起源于古希腊的哲学思想传统作为文化传播和文化交流的一个重要载体,至少从明末开始已经传入中国,并逐渐融入成为中国思想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是两种思想传统之间的交流和融汇,而不应当是用一种外来的思想和学术传统去取代、终结中国固有的思想和学术传统。当我们打开一扇用西方哲学来观照中国传统思想的“窗”时,绝不应当关上我们固有思想和学术传统在当代演进的“门”。因此,在当代学术的学科配置方面,我们要么力求使中国哲学这个学科具有更强的包容性,以便容纳中国传统经学、礼学等学术板块以延续我们的传统学术,要么大力发展国学学科,在学术上“为往圣继绝学”。

从汉语哲学的角度来看,由于我们把所谓的中国哲学,并不是想当然地理解为中国自古以来存在一个类似西方的哲学的思想传统,所以也不会认为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等的思想只有符合某种哲学才有伟大的意义。我们也许不再会像过去那样热衷于从事编写从先秦到现当代的中国哲学发展史或中国哲学思潮发展史的工作,而是把哲学进入中国之后的历史看作是中国思想史的一个带有新颖特点的阶段,即哲学一度起着主导作用的阶段。这也就意味着,中国哲学史只是中国思想史的一个部分、一个阶段,而不是全部。换言之,如果把西方哲学进入汉语世界的历史作为中国哲学的开端,那么汉语哲学的历史才是真正的中国哲学的历史。在此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说,汉语哲学是对中国哲学这一概念的正名和澄清。

汉语哲学具有丰富内涵和深广内容

在笔者首次参加汉语哲学的学术研讨会时,虽然汉语哲学的专题会议已经举办过数届,但是学者们热烈争论的一个焦点话题,依然是什么是汉语哲学。在前述的争鸣文章中,刘梁剑也表示,有必要为从哲学与汉语之间关系的角度切入汉语哲学的进路给予学术辩护。

“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对于学术是非的合理做法,不是“不遣是非”,而是“实事求是”。什么才是所求的“是”呢?先秦思想史中,以《荀子》的《解蔽》篇和《非十二子》篇、《庄子·天下》篇为例,对于学术上的各家争论,分别以一曲与大全、方术与道术的方式来看待,各家意见皆是“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都是构成整全学术、接近大道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从差异性、多样性中把握整全性的方法,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和合方法。依据这样的思想史方法,在笔者看来,专注汉语哲学的学者们,或者将汉语哲学研究的重点放在汉语与哲学表达、哲学创造之间的关系上,或者考察哲学进入汉语世界的历程,或者致力于探究哲学的思想传统与汉语背后的思想传统之间的差异与交融,或者从事西方哲学语汇与汉语译名语意的澄清工作,或者指向于哲学在中国的自主发展而形成一种代表着更深远追求的中国哲学——像佛教中国化之后产生的中国本土佛教一样,都是汉语哲学的一个方向、一个分支,代表着汉语哲学内涵的丰富性和生成性。更重要的是,每一种对“汉语哲学是什么”的理解,都代表着一种有意义的学术企图和学术追求,都是对汉语哲学研究领域的一种崭新开拓。由此,关于什么是汉语哲学的讨论过程,也就是汉语哲学丰富、敞开的过程,而且,期待今后出现新的见解、新的开拓。

汉语哲学的丰富内涵,同时也预示着哲学研究的众多任务。比如,仅就从汉语哲学角度所理解的中国哲学史研究而言,至少可以包括以下内容:第一,研究西方哲学在中国的翻译史和传播史。我们有必要梳理清楚,西方哲学的代表人物、著作和哲学思想,分别是在什么时代、如何进入中国的,单是这种历史研究就是汉语哲学史研究的一大任务,当然也是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任务,同时也是中国西学东渐史的一个部分,是早期“让哲学说汉语”的工作的重心。第二,梳理运用西方哲学整理中国传统思想的历史,不仅包括那些系统撰写的中国哲学通史和断代哲学史,还包括运用西方哲学来分析诠释中国思想史上的人物与著作的具体历史。第三,要梳理中国学者接受哲学、运用哲学从事思想生产的历史,这是最狭义的中国哲学史,即中国哲学家的哲学思想生发的历史。第四,要鉴别和清理以往汉语哲学的成果,尤其是要澄清汉语哲学界对西方哲学一些术语、范畴的歧义和误解。例如对本体、本体论、形而上学这些使用广泛却不甚明了的概念的澄清。第五,在跨文化研究和交流的意义上,而不是在附会的意义上开展中西比较哲学研究。

当前学术界对汉语哲学的开拓,理论上都关联着汉语哲学研究的任务清单。可以说,汉语哲学研究的开展,拓宽了哲学研究的视野,确立了哲学研究的一些新领域、新方向。

汉语哲学相较于过去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其鲜明的特色在于,把中国哲学首先看作是“哲学在中国”的历史,然后探求哲学在中国流传、展开之后,和中国本土思想融合与生成的历史,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中国的哲学”的历史,并最终指向在融合中外各种思想传统基础上中国哲学自主发展的未来。

汉语哲学或将改变哲学学术生态与哲学人才培养模式

过去中国哲学史学科的研究任务,侧重在运用西方哲学来整理中国思想史,因而在学术训练上,要在必要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西方哲学训练基础上,进行中国哲学史的学科技能训练。汉语哲学研究的任务,侧重考察西方哲学(无论是直接传入中国,还是通过非西方国家间接传入中国)在中国传播、发展的历史,因而势必要求对西方哲学有深入的了解和透彻的理解,才具备从事汉语哲学研究的学术技能。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当前从事汉语哲学研究的学者多是以从事西方哲学研究的学者为主。当然,要想深入开展汉语哲学研究,也要求从事西方哲学研究的学者对中国传统思想有足够的把握。由此,汉语哲学的发展,业已开始呈现改变哲学学术生态的发展态势。汉语哲学不再专属于过去中国哲学或者外国哲学的某个二级学科,它是一个打破了过去学科界限的跨学科领域,对从事汉语哲学研究的学者提出了很高的学术要求,推动从事汉语哲学领域研究的学者不断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和专业技能。同时,这对哲学专业人才培养模式改革也提出了要求。过去哲学界不断讨论和呼吁打破学科壁垒,培养复合式专业人才,但由于学术研究分工的原因,这些呼吁很难真正落实。汉语哲学研究的开展,是推动哲学专业人才培养模式转变的一个契机。

汉语哲学或将推动整个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的自主知识体系构建

无论是西方哲学,还是中国传统学术,都带有怀疑精神和批判精神,学术的发展都符合孔子提出的因、损、益的方法论。哲学学科具有强烈的反思精神,哲学反思的问题又往往具有普遍性、全局性,哲学领域里的前沿讨论往往对整个人文学科和社会科学具有辐射作用。以前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问题的大讨论,就蔓延到其他人文学科,各学科纷纷跟进讨论自身的学科合法性问题,反思照搬照抄西方的学科模式和学术理论使本学科失去学术自主性、本土性、创新性和患有“失语症”(丧失本土学术话语体系)的弊病。汉语哲学的提出,是以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问题反思为背景的,可以看作是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问题讨论的深化。汉语哲学中讨论的许多问题,极有可能启发其他学科的自我反思。汉语哲学不单是反思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问题,同时又是对中国哲学学科合法性问题的克服,是对中国哲学学科的重新定位和建设,体现了中国哲学学科从自我反思到自我建设的学科发展历程。哲学以外的其他学科,同样面临着如何破解学科合法性危机、如何从危机中突围、如何建设学科的问题,都可以从汉语哲学的讨论中获得一些借鉴。

现代中国的哲学学科也好,其他学科也好,在建立和发展中对西方学术成果进行了一定的模仿和借鉴。这种模仿和借鉴的历史贡献虽然不可否认,但是随着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加速演进,中国在学术学科体系方面逐渐从对西方国家的模仿者,转变为构建自主知识体系的积极探索者。就整个哲学社会科学领域而言,我们不仅需要知悉西方社会发展的历史与经验,也要从中国漫长的文明史积累的历史经验和思想学术出发,构建整个哲学社会科学的自主知识体系,独立自主地思考和表达对世界和未来的看法,提出对人类面临的新问题、新困境的解决方案。汉语哲学的讨论或将对此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光明日报》(2025年05月26日 15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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