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一部长达172分钟的电影拿下了最佳剧情长片大奖，它就是《但愿人长久》。
该片用沉浸式的叙事，从容地铺展开一幅跨越三代的女性生存图景，为观众呈现了一部关于城市化进程中女性命运流转的深刻之作。
或许是因为导演秦天曾从事过不同种类的工作，如医疗器材销售、儿童培训、泳池救生员等，他对城市的观察和对女性情感的体悟更为直接和深刻，从这个层面来看，他的作品也为当代中国电影增添了一份珍贵的社会学文本。
甚至有观众在看完后，用“女性版《一 一》”来称赞这部电影。
01
影片以成都这座西南重镇为背景，通过康桂珍、夏婵、夏小芒这三代女性的人生轨迹，勾勒出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变迁的微观样本。这种以三代人为故事主线的叙事结构并非简单的时间线性推进，而是通过她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巧妙地将不同时代的女性经验编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情感地理学。
康桂珍代表着"乡土一代"的集体记忆。作为知青返城政策的亲历者，她面临着只能带一个孩子回城的残酷选择。这种选择的背后，是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无力感。
康桂珍选择带走夏娟而留下夏婵，这个决定不仅改变了两个孩子的人生轨迹，更在家族内部形成了难以愈合的情感创伤。在生命的尽头，她只能用下跪、洗衣服、做饭、给夏婵的女儿戴手链、留下银行卡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愧疚、遗憾与不舍。
夏婵生于乡村，却被历史的潮流推向城市，成为那个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转型个体"。在成都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既要面对生存的压力，又要承担起单亲母亲的责任，每天过着一种割裂的生活：
夜晚的她总是浓妆艳抹、光鲜靓丽，跟客人虚与委蛇；白天，她回到那个位于混乱城中村的家里做起温柔的妈妈，为了让女儿上名牌小学而不得不对着电话那头的男人软语娇声。
夏婵靠着自己撑起了整个家，她强势独立，但是在城市中，她为了生存又不得不走向自己的反面：靠男人生存，靠色相讨生活。她用尽全力去支撑起一个看似还不错的虚假外壳，只为了看起来不比城里人差。
夏婵这个角色的复杂程度也不止于此，作为最先出走、处于中间的一代，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在她身上挥之不去：
面对外甥女夏小芒的投靠，她始终没有好脸色。当自己的女儿尔思一次次明目张胆地欺负小芒时，她挂在嘴边的依旧是“妹妹还小”“你要照顾好妹妹”之类的话，尽管她自己也是被“牺牲”的姐姐。
母亲因病早逝，父亲再婚，外婆年老体弱即将不久于人世，夏小芒唯一剩下的亲人就是早已离家的夏婵。面对人生的变故，12岁的小芒却显得异常独立和成熟。
她与好友蒋爱形成的对比更是发人深省：同样是漂泊在城市中的少女，夏小芒沉默内敛，蒋爱却张扬外向，甚至走上一条未成年怀孕的道路。
但影片并没有简单地赞扬小芒的清醒或是俯视蒋爱的“堕落”，相反，影片用温柔的镜头记录下蒋爱这个并没有得到多少爱的少女在用力保护着比她小几岁的小芒。尽管有些举动在外人看来并不合适，比如带小芒化妆穿暴露的衣服、带她去听明显是杀猪盘的金融讲座之类，但这已经是蒋爱所能理解的全部有关爱的表达方式了。
在蒋爱拍私房照那个段落里，影片用镜子来暗喻小芒与蒋爱的两种命运：很多时候并不是谁的选择比谁更好，而是每个人在竭尽全力地做出当下自己所能做出和理解的最好的选择。
影片对几位女性之间的关系的刻画并非简单的传承和延续，而是充满了各种伤害、无奈、误解和愧疚，但又始终割舍不下一种温情和互助。
02
导演秦天曾说："成都是一位女性的形象，我常看她。"这种拟人化的城市想象为影片增添了独特的诗意。在《但愿人长久》中，成都不仅是故事发生的地理背景，还是一个具有情感温度的文化空间，它见证了三代女性的成长和挣扎。
影片对城市空间的呈现极具层次感和象征意义，这也是影片被称为“女性版《一 一》”的原因之一。从高楼大厦到城中村，从宽阔的天府大道到逼仄的违建房，这些空间对比构成了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
当夏婵站在高楼上俯瞰自己居住的城中村时，那种身在其中却被排斥在外的异乡感得到了最直接的表达。这种"垂直"的空间关系不仅是物理层面的，更是社会阶层的隐喻。
导演对成都地理格局的深度了解为影片增色不少。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成都有"南富西贵"的说法，不同区域的光线、人群构成都有所不同，这种细致入微的在地化表达体现了创作者的用心。
影片中那些看似随意的场景选择，实际上都承载着深刻的社会学意义。城中村的狭窄巷道、未完工的楼盘、嘈杂的街头，这些空间既是人物生活的真实场所，也是时代变迁的具体见证。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对成都方言的处理也颇具匠心。夏婵因为成都话不够标准而被识别为外地人，这种语言上的"不纯正"成为了她城市身份认同困境的一个缩影。这种语言的边缘化状态恰恰反映了外来人口在城市中的真实处境：表面上融入了城市生活，却在各种细节中暴露出"外来者"的身份。
影片中那些充满成都气息的生活细节——火锅店里升腾的热气、街头巷尾的茶馆、古朴的建筑和现代化的商业区，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的文化肌理。特别是那些反复出现的川菜制作画面，不仅展现了地域文化的魅力，更通过食物这一最具温度的媒介，传递着家的温暖和归属感。
从更深层次来看，成都在影片中承担着"第四个女性角色"的功能。她温柔而包容，接纳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漂泊者；她古老而现代，承载着传统文化的厚重与时代发展的活力；她复杂而矛盾，既是梦想之地，又是现实的囚笼。
通过这种拟人化的处理，导演成功地将城市从背景提升为主角，让观众在关注人物命运的同时，也能感受到城市本身的生命力和情感温度。
影片对城市化进程的反思也通过空间的变化深刻地表达出来。当夏婵等人回到故乡时，老房子已经被拆除，只剩下挖掘机旁的废土，这种物理空间的消失象征着精神家园的彻底丧失。
而村口悬挂的"平安回家"红色横幅，则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讽——"家"已经不复存在，"回家"成了一个虚幻的概念。这种空间的断裂感恰恰反映了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深刻矛盾：人们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也在失去传统的根基。
03
《但愿人长久》没有回避当代城市生活的复杂性和残酷性，而是以一种近乎纪录片式的客观态度，展现了普通人在时代变迁中的真实处境。这种现实主义是饱含温度和人文关怀的深度观察。
影片中，三代女性面临的问题都极具现实针对性：康桂珍时代的选择困境、夏婵的户口和入学难题、夏小芒的青春期身份迷茫，这些都是当代中国社会中真实存在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导演并没有试图为这些问题提供简单的解决方案，而是展现了它们的复杂性和持续性。
融入城市的过程是残忍和无奈的，是夏婵割裂的生活，是康桂珍无奈的选择，是蒋爱在聚会上被嘲笑、被成功学讲座骗钱。影片并没有嘲笑或是升华这种痛苦，只是选择拍摄和注视。
女性在受到伤害和欺骗后或许会痛哭崩溃，或许会平静接受，但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往前走，温柔且坚韧。
影片的视听语言也体现了导演深厚的艺术功力。长镜头的运用既保持了生活的真实质感，又在关键时刻通过镜头语言强化了情感的表达。特别是那些对日常生活场景的捕捉，如做饭、洗衣、吃饭等，都透露出导演对生活细节的敏锐观察力。这些看似平常的日常行为，在镜头的凝视下获得了诗意的升华，成为了人物情感状态的外化表达。
影片的最后，夏婵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城市。镜头俯视着她们，时间和命运都无法控制地继续往前。正如导演秦天所说，他要“看见那些在巨大的城镇化进程中背井离乡、不断迁徙的普通人”，这种看见本身就是一种温柔的力量，也是电影艺术最珍贵的品质之一。
但影片并非没有缺点，从叙事上存在的混乱之处也能看出秦天作为青年导演的生涩。
比如，夏婵是一个在商K混迹了多年、当了小领导的女性，但无论在换酒、给女儿买入学名额或是被体育男骗等情节中显得异常纯情简单，完全看不出一个中年女性所具有的敏锐圆滑，人物设计不够落地。
家庭史诗与女性友谊主题并行，使得片子容量大幅增加的同时也容易偏移重心。片中花了无数笔墨描写的入学名额也没有下文，观众到最后也无法得知尔思到底有没有找到入学名额，小芒又能不能顺利进入那所名牌中学。
总的来说，《但愿人长久》是一部优秀的导演首作，整部影片的完成度也不错。但是作为一部长达172分钟的作品，它在叙事节奏和结构上仍有明显的改进空间。不过这些瑕疵并不能掩盖影片在情感表达和社会观察上的独特价值，它的出现本身已是一份对这个城市万千普通迁徙者的关怀。
枕云
责编 柴颖瑞